三國魏晉時代, 是一個紛亂的時代, 除了戰亂生死, 親朋流離外, 在文化上, 自戰國到漢朝以來一直推崇的儒家思想也大受打擊, 什麼君君臣臣, 父父子子, 在這個朝不保夕, 勝者為王的年代, 早已盪而無存, 為求生存, 為求勝利, 朋友可以出賣利用, 兄弟父子可以背叛互相攻伐, 甚至要做到「寧可我負天下人」的思想, 方能立足於天下。直到後來, 名士儒生對於這個“不堪”的年代, 興起了所為清談玄學, 他們不再崇尚治國的經世之術, 轉而崇尚玄學, 本來只是談老莊思想,
崇尚虛無、柔弱, 後來的人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拘泥於禮、法, 顯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的曠達和自然率真, 甚至過於輕浮, 當時有所謂「竹林七賢」, 例如有人曾一連醉六十天、有人十幾天不洗頭、不洗臉……。這些對當時禮法的輕視也都是為了逃避政局上的亂而來的。在這時代背景下, 名士儒生對於「娶妻求淑婦」的儒家思想, 孔夫子「好德如好色」的教導都拋諸腦後, 率性地為美而愛, 為色而癡, 但當中也做就了一段段愛情美事, 以下是三國時代好色才子的愛情故事。
許允(?-254年), 字士宗, 高陽(治今河北高陽)人。三國時期曹魏官員、名士, 與李豐、夏侯玄相親善。是世家大族出身, 少年時與同郡崔贊都在冀州成名, 後召入軍中。魏明帝時為尚書選曹郎。但他最為出名的, 不是他的才幹, 而是他的妻子阮氏。
《世說新語•賢媛》說許允的夫人是阮衛尉的女兒, 阮德如的妹妹, 非常醜陋。許允花燭之夜, 發現阮家女貌醜容陋, 匆忙跑出新房, 從此不肯再進。她的家人深深以此為憂。正逢許允有客來訪, 夫人命令婢女去探看, 婢女回來後回答說:“是桓郎(來訪)。”桓郎, 就是桓範。夫人說:“不必憂慮, 桓郎必然勸他入房。”桓郎果然對許允說:“阮家既然把這樣醜陋的女人嫁給你, 應該別有深意, 你最好仔細觀察行事。”許允聽了桓範的話, 果真跨進了新房。但他一見妻子的容貌拔腿又要往外溜, 夫人料想他這次出房再無重新進房的道理, 便捉住他衣服的前襟, 使他停步。許允就對她說:“婦人有'四德'(古時禮教要求婦女具備的婦德、婦言、婦容、婦功四種德行), 你有其中幾種道德操守呢?”夫人說:“我缺乏的只有容貌, 而讀書人有'百行', 你又具備其中幾種呢?”許允說:“我百行俱備。”夫人說:“百行德為首, 你好色不好德(你看重容貌而不看重品德), 怎能說俱備呢?”許允啞口無言。從此夫妻相敬相愛, 感情和諧。他們的愛情故事並未完結, 阮氏之醜, 被稱為古時四大醜女之一, 但她的才學見識, 都比許允更高。阮氏之後更數次為許允解難, 亦用其才智救了她和許允的兩個兒子。
卻說許允做吏部侍郎, 多用與他同鄉的人,
魏明帝遣虎賁衛士把他收入獄中。他的夫人追出門告誡他說:“賢明之君可以據理相爭, 難以以情相求。”到了大殿後, 魏明帝質問他, 許允對答說:“【古人云:舉爾所知】臣同鄉的人, 是臣所了解的。陛下(可以)檢查(他們的工作), (檢查)他們是否稱職?如果他們不稱職, 臣甘願受罪責。”檢查完後, 每個官職都有能夠勝任的人, (魏明帝)就釋放了許允。許允衣服破爛, (魏明帝)還下詔賜了他新衣服。當初許允被抓, 全家都大哭, 夫人阮氏安然自如, 說:“不必憂慮, 最終(許允)會回來。”(她)熬了小米粥等待許允, 把粥倒出時, 許允已回到了家。
因鎮北將軍劉靜去世, 朝廷調許允為鎮北將軍, 持朝廷符節都督黃河以北的各項軍務。許允得知後高興地對妻子說:“我可以高枕無憂了!”妻子說:“災禍就是從此開始的, 怎麼會是無憂呢?” 臨行前, 曹芳詔命宴會群臣, 特別招引許允坐在自己身邊。分別時, 許允失聲痛哭, 還未上路, 有司以允擅自發放官物的罪名, 將他抓起來交付廷尉論處, 最終判處減免死罪遷徙邊疆, 許允於當年秋天被流放樂浪郡, 妻子兒女不得同行, 在這年冬天死在半路上。
許允死後, 他的門生跑進來告訴阮氏。阮氏正在織機上織布, 聽到消息, 神色不變, 說:“早就知道會這樣的呀!”門生想把許允的兒子藏起來, 許允妻子說:“不關孩子們的事。”後來全家遷到許允的墓地裡住, 司馬師派鍾會去看他們, 並吩咐說, 如果兒子的才能流品比得上他父親, 就應該逮捕他們。許允的兒子知道這些情況, 去和母親商量, 母親說:“你們雖然都不錯, 可是才能不大, 可以怎麼想就怎麼和他談, 這樣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。也不必哀傷過度, 鐘會不哭了, 你們就不哭。又可以稍為問及朝廷的事。”她兒子照母親的吩咐去做。鍾會回去後, 把情況回報司馬師, 許允的二子終於免禍。
許允由“貪美”, 到最後因一席話而接受四大醜女, 作為一個名族士人, 更要不嫌旁人目光,
其情愛層次之高時人並不懂(換作現世亦未必懂) , 但理應為後世敬重。
另一個故事也是來自《世說新語》, 卻可說是與許允娶妻完全相反。大家對曹操的謀士荀彧不會陌生, 但荀彧有個小兒子叫荀粲, 字奉倩, 大家可能不知。荀粲是那個時代有名的玄學家, 是社會名流, 他有才華, 有氣質, 也有個性。何劭的《荀粲傳》載, 荀粲與他的兄弟們愛在一起討論儒家思想, 但荀粲獨自對大道有特異的領悟。荀粲常常認為, 子貢稱述的聖人對人性和天道的論述是無法耳聞或言傳的, 因為大道乃聖人的一種心得, 一種境界。據此, 他指出, 雖然後人珍貴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易》等經典, 並不能識得聖人所得的大道理, 因為這些經典只是聖人為達到大道而丟棄下來的廢物, 並不是大道本身。有人反駁說, “《易傳》上亦說, 聖人設立卦象來窮盡易的深義;並用言辭來表達易的內容, 怎麼能說不可聞, 不可見呢?”荀粲回答說:“最精微的大道理, 是難以用外物或圖像來顯示的。現在, 你用圖像來表達易的深意, 是不能夠表達像外的含義的。你用言辭來表達易的內容, 也是不能傳遞出言辭之外的內容的。由此可見, 細微的理, 不僅是言外的東西, 而且是意外的東西。即使言能盡意, 能夠把意內的東西完全表達出來, 可是那些意外的東西, 言語還不能表達的。這就是說, 這些細微的道理, 不僅是不可言說, 而且還是不可思議的。”
荀粲在婚戀方面的觀點就跟社會主流大不相同。他公開宣揚:娶老婆, 不要看她的才德與聰明, 所謂“婦人德不足稱, 當以色為主。”, 只要長得漂亮, 是個美女就可以。這種婚戀上的「唯色論」在當時確實驚世駭俗。荀粲不願意屈從社會對於「士」的要求, 他擺明了就是「好色」, 要娶美女。這種婚戀態度當然不為時人接受, 境界不高, 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直率。他得知驃騎將軍曹洪的女兒是個美人, 史書的記載是「有色」。於是就派人上門求婚。荀家是曹操開國功臣, 重要謀士, 荀粲本人又是名士, 而看過《三國演義》的人都知道, 曹洪是曹操的弟弟, 當年在戰場上死命保曹大哥的, 算起來兩家門當戶對,於是成婚。把曹家女兒娶過來了, 果然是個大美人, 荀粲得償所願, 十分興奮, 將新房裝修得富麗堂皇, 以與妻子的美貌相匹配。兩口子也相當恩愛, 如膠似漆自不必說, 可能大家會問, 這種建立在情色美貌基礎上的婚姻長久嗎? 感情能專一嗎? 老來色衰時還不是一樣嗎?
命運總是妒忌諸如美色、才華等美好的東西, 荀粲娶回曹女, 沒過多久, 曹美人病了, 得的是熱病, 大冷天都怕熱。看著美人妻子熱得痛苦, 荀粲心疼, 一向很聰明的他, 做了件傻傻的事:冒著風雪, 衣著單薄地跑到戶外, 為愛而受冷風吹,
受雨雪淋, 用自己的身體吸收了大量的冷氣後, 又跑回來抱著妻子, 給她的身體降溫“乃出中庭自取暖, 還以身熨之”。這個傻傻的丈夫, 將這個傻傻的行為,
每天不停地重複, 目的就是讓美女妻子好受一點。那個冬天, 荀粲在風雪中跑回臥室, 抱著病重的妻子, 將帶著愛意的涼氣傳給她, 可能還傻傻地問:「夫人, 涼快些了嗎?」那位曹美人該是怎樣的一種感動呢? 忽然覺得再也無法從道德角度去譴責荀粲的「唯色論」了, 對妻子好到這個地步了, 似乎不能用好色來概括他的婚戀觀了。
曹美人帶著荀粲傳給她的清涼, 離開了人世。按照荀粲的「唯色論」, 既然娶妻以色為重, 一個美色個體消失了, 就應該趕快去尋覓另一個美色個體, 按照常理, 好色之徒逐獵的是色這個主體, 而不是情這個主體。然而, 事情出人意料。在妻子的追思會上, 荀粲雖然沒有哭, 卻黯然神傷, 不怕形傷, 就怕神傷, 外表上的哀傷還可勸解, 如果是心神深處的哀傷, 就是不可勸解的內傷了。荀粲的朋友傅嘏就開導荀粲說:「老弟, 你平常不是宣揚說娶老婆就看美色嗎, 美女又不是那麼難遇到, 再娶一個漂亮的就得了, 沒必要這麼要死要活的傷心吧。」傅嘏的話非但未能開解荀粲, 荀粲更是回了一句很絕望的話:「佳人再難得! 顧逝者不能有傾城之異, 然未可謂之易遇。」此言一出, 沒有朋友表示理解, 可能那個時代都無法理解。 「再難得」的不只是「佳人」, 更是以「佳人」為載體的那段感情再難得了, 豈止是再難得, 其實不想再得了。他的最後一句雖然妻子未算有傾國之色, 但也不是容易遇到, 其實多少是有一點諷刺自己「唯色論」的意味, 原來當遇上了真愛時, 不是換了另一個美人就可以的了, 清談玄學的荀粲總算是體驗了這個深奧的道理, 曹美人死後才一年多, 荀粲「痛悼不能已已」, 思念哀傷得無法控制, 也隨她走了, 走的時候, 還不到三十歲, 這就是成語“荀令傷神”的由來。
荀粲的死, 給當時的社會造成了極其「不良」的影響, 本來這麼一個有名氣有才華的人物, 而且所交的朋友都是當時的俊傑, 其追悼會應該有大把人參加的,結果因為他的「唯色論」和以身殉情的行為, 為社會上層所不齒, 參加追悼會的只有寥寥十來個人。這十來個朋友哭得很傷心, 傷心的不是他的死, 而是他的「可恥」言行, 朋友們都這麼議論:荀公子啊, 你是個能言善辯的人才, 你是個有境界的人物, 怎麼為了一介美色女流就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? 可惜啊可惜, 這人不走正道。
荀粲的言行可能給當時的社會帶來了負面影響, 有個很有身份的人物, 名叫裴楷, 他是西晉的開國重臣, 官至尚書, 馬上維護正道說:荀粲先生所謂的「唯色論」和他為美色妻子殉情的行為只是一時衝動, 希望大家不要模仿, 希望後人不要被蠱惑——「非盛德言, 冀後人未昧此語。」荀粲是孤獨的, 與當時的社會主流是隔膜的, 不被整個時代所理解。因為他的言行不符合主流, 所以沒有人將他的愛情故事譜成詩詞, 寫成戲曲, 大家都去為梁山伯祝英台這樣虛擬的故事感動, 真正感人的荀粲卻一直埋沒在歷史的塵埃裡, 只有《世說新語》的一個角落裡給他留下寥寥幾十個字, 而且還帶了一個「惑溺」的帽子, 被當成是反面教材。 《警世通言•莊子休鼓盆成大道》:“殺妻吳起太無知, 荀令傷神亦可嗤。”
三國時代這種戰亂的情況, 有多少人搶了別人的妻子, 有多少人為求勝利或為求保命, 妻子兒女都可以棄之不顧, 這種歪曲的觀念在這混亂的世局中膨脹, 成為一種生存之道, 也由於中國自古以來的重男輕女, 把女子當作貨物工具般看待的觀念, 如果說有人為女子而傷, 為情而死, 自然遭受當時人的不恥, 但也正正因此這種為愛犧牲的故事更顯得難能可貴。其實, 愛情本身並沒有客觀的標準,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愛情價值觀, 每個人對愛情的感覺都不盡相同, 人與人之間的相知相遇, 本來就是一種緣份, 能夠相愛相處的, 當中包含了無數的學問和彼此的珍重, 能找到的已是莫大的幸福, 又怎去理會世俗的想法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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