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植, 字子建, 曹操的小兒子, 曹丕的弟弟。從小聰慧, 十二歲就以〈銅雀台賦〉技驚四座, 曹操甚至一度想廢曹丕立曹植做太子, 後來發覺其個性態度不是塊皇帝的料才做罷。曹丕即位後, 身處政治鬥爭險惡的深宮內院之中, 一直對曹植懷有猜妒之心;雖然說曹丕、曹植都是卞皇后所生的親骨肉, 但是為了鞏固權位, 曹丕還是三番兩次找曹植麻煩, 甚至有置之死地的念頭。曹植在詩歌和辭賦創作方面有傑出成就, 其賦繼承兩漢以來抒情小賦的傳統, 又吸收楚辭的浪漫主義精神, 為辭賦的發展開闢了一個新的境界。《洛神賦》為曹植辭賦中傑出作品, 他以浪漫主義的手法, 通過夢幻的境界, 描寫人神之間的真摯愛情, 但終因“人神殊道”無從結合而惆悵分離。後世多以“洛神”其實是曹植對曹丕妻子甄氏的投射, 甚至有人說甄氏本名就叫甄洛。兩個兄弟間舊有的嫌隙, 中間還夾雜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,
恩怨情仇, 譜成一個傳頌千年的浪漫愛情故事。但事實畢竟和詩人的感性情懷有很大的分別。
卻說甄氏, 《三國志·魏書·後妃傳》注列舉了其3兄弟4姐妹的名字, 唯獨沒有她的名字。因為曹植《洛神賦》被好事者傳為是寫給甄氏的愛情篇章, 故此她一般被稱為“甄宓”或“甄洛”, 有時又稱為甄妃。是中山無極人, 甄氏的祖上甄邯曾做過東漢的太保, 世代簪纓, 是河北大宗族。甄氏乃上蔡令甄逸之女。她九歲時就與文字書本結緣, 長大後是個出了名的才貌雙全賢女子。袁紹佔領河北時, 替中子袁熙娶甄氏為婦。曹操擊敗袁氏, 打進鄴城, 甄氏便被曹丕搶去做了老婆。據說曹操原本想自己納甄氏的, 《世說新語》記載︰「曹公之屠鄴也, 令疾召甄。左右曰︰『五官中郎將(曹丕)已將去。』公曰︰『今年破賊, 正為奴(指甄氏)。』」言下大有不滿兒子手快奪愛之意。
話說甄氏被擄進曹宮之後, 由於曹操忙於戰事, 而曹丕又有官職在身, 只有曹植年紀尚小, 正好能夠和年僅十四歲的甄氏朝夕相處, 兩個人漸萌愛苗, 青梅竹馬形影不分。曹操病死後, 曹丕不像曹操還要帶著漢朝招牌的假面具, 大膽逼漢獻帝讓位, 自己做起魏文帝來, 隨即冊封甄氏為皇后, 並藉故要處死曹植, 永絕心頭大患。此時正好有人告發他的弟弟臨淄侯曹植經常喝酒罵人, 還把曹丕派去的使者扣押起來。曹丕立即派人趕到臨淄, 把曹植逮回鄴城審問。卞太后知道這個消息之後, 想起之前曹丕毒害了弟弟曹彰, 所以卞太后招來曹丕, 對他說:「你已經殺了我的曹彰, 不要再殺我的曹植了。」曹丕冷靜之後也覺得為了一點小事就殺掉親手足也太過份。於是宣曹植到宮裡, 告訴他只要在七步之內能寫出一首和兄弟有關的詩, 便可放他活路, 但是不能有兄、弟等等字眼, 否則一樣是死罪。曹植感觸良多, 想起曹操在世時兄弟交惡, 彼此間的心結愈解愈深, 甄宓和他以前的濃情蜜意, 眼下情勢的千鈞一髮, 文思敏捷, 七步之內吟詩一首:「煮豆燃豆萁, 豆在釜中泣。本是同根生, 相煎何太急。」曹丕聽完之後面有慚色, 隨即免去死罪, 將曹植放逐邊城為王侯。甄氏在宮中得知兄弟不睦, 曹丕屢起殺機, 自己糾葛其中, 一邊是名義上的丈夫, 一邊是摯愛的戀人, 不論哪一邊痛苦她都難逃心靈的譴責, 長期的精神折磨, 使甄宓鬱鬱寡歡, 終於在曹丕即位次年病逝, 留下一子曹叡。
甄氏病逝是年曹植終於獲准進宮朝見兄長, 並且和曹叡一同筵席。在飲食之間, 看見曹叡面容與甄宓十分神似(另外有一個說法是曹叡根本就是曹植和甄宓的兒子, 礙於曹丕在場無法相認。), 想起往昔兩人的愛情, 不禁潸然淚下, 曹丕見曹植對甄氏尚有情意, 佳人已逝, 也沒有什麼好再追究、責備的, 就把以前甄氏的遺物—玉縷金帶枕送給曹植。曹植拿了玉縷金帶枕, 在返回封地的途中夜宿洛水畔, 就枕著入眠。睡夢之中看見甄氏翩然而來, 與他相會, 驚醒之後發現原來是南柯一夢。心神落魄的回到鄄城, 腦海還在翻騰著甄妃洛水相遇情景, 於是文思激蕩, 寫了一篇《感甄賦》。四年後明帝曹叡繼位, 因覺原賦名字不妥, 有汙衊當今皇帝生母之嫌, 於是把這篇文章改名《洛神賦》, 以紀念這一段無法圓滿的感情。
《洛神賦》是中國三國時期曹魏文學家曹植創作的辭賦名篇。 曹植模仿戰國時期楚國宋玉《神女賦》中對巫山神女的描寫, 敘述自己在洛水邊與洛神相遇的故事, 在故事情節、人物形象描寫上多有借鑒宋賦。 此賦虛構了曹植自己與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間的思慕愛戀, 洛神形像美麗絕倫, 人神之戀飄渺迷離, 但由於人神道殊而不能結合, 最後抒發了無限的悲傷悵惘之情。 全篇大致可分為六段:第一段寫作者從洛陽回封地時, 看到“麗人” 宓妃佇立山崖;第二段寫宓妃容儀服飾之美;第三段寫作者非常愛慕洛神, 她既識禮儀又善言辭, 作者雖已向她表達了真情, 贈以信物, 有了約會, 卻擔心受欺騙, 極言愛慕之深;第四段寫洛神為“君王”之誠所感後的情狀;第五段為全篇寄意之所在;第六段寫別後作者對洛神的思念。 全賦辭采華美, 描寫細膩, 想像豐富, 情思綣繾, 若有寄託。
洛神賦(並序)
黃初三年 , 餘朝京師 , 還濟洛川 。 古人有言:斯水之神, 名曰宓妃 。 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 , 遂作斯賦。其詞曰:
餘從京域 , 言歸東藩 , 背伊闕 , 越轘轅 , 經通穀 , 陵景山 。 日既西傾, 車殆馬煩 。 爾乃稅駕乎蘅皋 , 秣駟乎芝田 , 容與乎陽林 , 流眄乎洛川 。 於是精移神駭 , 忽焉思散 。 俯則未察, 仰以殊觀 。 睹一麗人, 於岩之畔 。 乃援禦者而告之曰 :“爾有覿於彼者乎 ?彼何人斯, 若此之艷也!”禦者對曰:“臣聞河洛之神, 名曰宓妃。然則君王之所見也,
無乃是乎!其狀若何?臣願聞之。”
餘告之曰:其形也, 翩若驚鴻, 婉若遊龍 。 榮曜秋菊, 華茂春松 。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, 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。 遠而望之, 皎若太陽升朝霞 ;迫而察之, 灼若芙蕖出淥波 。 穠纖得中 , 修短合度 。 肩若削成, 腰如約素 。延頸秀項 , 皓質呈露 。 芳澤無加, 鉛華不禦 。 雲髻峨峨 , 修眉聯娟 。 丹唇外朗, 皓齒內鮮 。 明眸善睞 , 靨輔承權 。 瓌姿艷逸 , 儀靜體閒 。 柔情綽態 , 媚於語言。 奇服曠世 , 骨像應圖 。 披羅衣之璀粲兮 , 珥瑤碧之華琚 。 戴金翠之首飾 , 綴明珠以耀軀。 踐遠遊之文履 , 曳霧綃之輕裾 。 微幽蘭之芳藹兮 , 步踟躕於山隅 。 於是忽焉縱體, 以遨以嬉 。 左倚採旄 , 右蔭桂旗 。 攘皓腕於神滸兮 , 採湍瀨之玄芝 。
餘情悅其淑美兮, 心振盪而不怡 。 無良媒以接歡兮, 托微波而通辭 。 願誠素之先達 , 解玉佩而要之 。 嗟佳人之信修 , 羌習禮而明詩 。 抗瓊珶以和予兮 , 指潛川而為期 。 執眷眷之款實兮 , 懼斯靈之我欺 。 感交甫之棄言兮 , 悵猶豫而狐疑 。 收和顏而靜志兮 , 申禮防以自持 。
於是洛靈感焉, 徙倚徬徨 。 神光離合, 乍陰乍陽 。 竦輕軀以鶴立 , 若將飛而未翔。 踐椒途之鬱烈 , 步蘅薄而流芳 。 超長吟以永慕兮, 聲哀厲而彌長 。 爾乃眾靈雜遝 , 命儔嘯侶 。 或戲清流, 或翔神渚 , 或採明珠, 或拾翠羽 。 從南湘之二妃 , 攜漢濱之遊女 。 嘆匏瓜之無匹, 詠牽牛之獨處 。 揚輕袿之猗靡 , 翳修袖以延佇。 體迅飛鳧 , 飄忽若神。 淩波微步, 羅襪生塵 。 動無常則, 若危若安;進止難期 ,
若往若還。 轉眄流精 , 光潤玉顏。 含辭未吐, 氣若幽蘭 。 華容婀娜, 令我忘餐。
於是屏翳收風, 川後靜波 。 馮夷鳴鼓 , 女媧清歌 。 騰文魚以警乘, 鳴玉鑾以偕逝 。 六龍儼其齊首 , 載雲車之容裔 。 鯨鯢踴而夾轂 , 水禽翔而為衛。 於是越北沚 , 過南岡, 紆素領, 回清揚 。 動朱唇以徐言, 陳交接之大綱 。 恨人神之道殊兮, 怨盛年之莫當 。 抗羅袂以掩涕兮, 淚流襟之浪浪 。 悼良會之永絕兮, 哀一逝而異鄉。 無微情以效愛兮 , 獻江南之明璫 。 雖潛處於太陰, 長寄心於君王 。 忽不悟其所舍, 悵神宵而蔽光 。
於是背下陵高 , 足往心留。 遺情想像 , 顧望懷愁。 冀靈體之複形 , 禦輕舟而上溯 。 浮長川而忘反, 思綿綿而增慕。 夜耿耿而不寐 , 沾繁霜而至曙。 命僕夫而就駕, 吾將歸乎東路。 攬騑轡以抗策, 悵盤桓而不能去 。
(白話譯文
黃初三年, 我來到京都朝覲, 歸渡洛水。 古人曾說此水之神名叫宓妃。 因有感於宋玉對楚王所說的神女之事, 於是作了這篇賦。 賦文云:
我從京都洛陽出發, 向東回歸封地鄄城, 背著伊闕, 越過轘轅, 途經通穀, 登上景山。 這時日已西下, 車困馬乏。 於是就在長滿杜蘅草的岸邊卸了車, 在生著芝草的地裡餵馬。 自己則漫步於陽林, 縱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。 於是不覺精神恍惚, 思緒飄散。 低頭時還沒有看見什麼, 一抬頭, 卻發現了異常的景象, 只見一個絕妙佳人, 立於山岩之旁。 我不禁拉著身邊的車夫對他說:“你看見那個人了嗎?那是什麼人, 竟如此艷麗!”車夫回答說:“臣聽說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, 然而君王所看見的, 莫非就是她!她的形狀怎樣, 臣倒很想聽聽。”
我告訴他說:她的形影, 翩然若驚飛的鴻雁, 婉約若遊動的蛟龍。 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, 體態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。 她時隱時現像輕雲籠月, 浮動飄忽似回風旋雪。 遠而望之, 明潔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;近而視之, 鮮麗如綠波間綻開的新荷。 她體態適中, 高矮合度, 肩窄如削, 腰細如束, 秀美的頸項露出白皙的皮膚。 既不施脂, 也不敷粉, 髮髻高聳如雲, 長眉彎曲細長, 紅唇鮮潤, 牙齒潔白, 一雙善於顧盼的閃亮的眼睛, 兩個面顴下甜甜的酒窩。 她姿態優雅嫵媚, 舉止溫文嫻靜, 情態柔美和順, 語辭得體可人。 洛神服飾奇艷絕世, 風骨體貌與圖上畫的一樣。 她身披明麗的羅衣, 帶著精美的佩玉。 頭戴金銀翡翠首飾, 綴以周身閃亮的明珠。 她腳著飾有花紋的遠遊鞋, 拖著薄霧般的裙裾, 隱隱散發出幽蘭的清香, 在山邊徘徊倘佯。 忽然又飄然輕舉, 且行且戲, 左面倚著彩旄, 右面有桂旗庇蔭, 在河灘上伸出素手, 採擷水流邊的黑色芝草。
我鍾情於她的淑美, 不覺心旌搖曳而不安。 因為沒有合適的媒人去說情, 只能藉助微波來傳遞話語。 但願自己真誠的心意能先於別人陳達, 我解下玉佩向她發出邀請。 可嘆佳人實在美好, 既明禮義又善言辭, 她舉著瓊玉向我作出回答, 並指著深深的水流以為期待。 我懷著眷眷之誠, 又恐受這位神女的欺騙。 因有感於鄭交甫曾遇神女背棄諾言之事, 心中不覺惆悵、猶豫和遲疑, 於是斂容定神, 以禮義自持。
這時洛神深受感動, 低迴徘徊, 神光時離時合, 忽明忽暗。 她像鶴立般地聳起輕盈的軀體, 如將飛而未翔;又踏著充滿花椒濃香的小道, 走過杜蘅草叢而使芳氣流動。 忽又悵然長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, 聲音哀惋而悠長。 於是眾神紛至雜遝, 呼朋引類, 有的戲嬉於清澈的水流, 有的飛翔於神異的小渚, 有的在採集明珠, 有的在俯拾翠鳥的羽毛。 洛神身旁跟著娥皇、女英南湘二妃, 她手挽漢水之神, 為瓠瓜星的無偶而歎息, 為牽牛星的獨處而哀詠。 時而揚起隨風飄動的上衣, 用長袖蔽光遠眺, 久久佇立;時而又身體輕捷如飛鳧, 飄忽遊移無定。 她在水波上行走, 羅襪濺起的水沫如同塵埃。 她動止沒有規律, 像危急又像安閒;進退難以預知, 像離開又像回返。 她雙目流轉光亮, 容顏煥發澤潤, 話未出口, 卻已氣香如蘭。 她的體貌婀娜多姿, 令我看了茶飯不思。
在這時風神屏翳收斂了晚風, 水神川後止息了波濤, 馮夷擊響了神鼓, 女媧發出清泠的歌聲。 飛騰的文魚警衛著洛神的車乘, 眾神隨著叮噹作響的玉鸞一齊離去。 六龍齊頭並進, 駕著雲車從容前行。 鯨鯢騰躍在車駕兩旁, 水禽繞翔護衛。 車乘走過北面的沙洲, 越過南面的山岡, 洛神轉動白潔的脖頸, 回過清秀的眉目, 朱唇微啟, 緩緩地陳訴著往來交接的綱要。 只怨恨人神有別, 彼此雖然都處在盛年而無法如願以償。 說著不禁舉起羅袖掩面而泣, 止不住淚水漣漣沾濕了衣襟, 哀念歡樂的相會就此永絕, 如今一別身處兩地, 不曾以細微的柔情來表達愛慕之心, 只能贈以明璫作為永久的紀念。 自己雖然深處太陰, 卻時時懷念著君王。 洛神說畢忽然不知去處, 我為眾靈一時消失隱去光彩而深感惆悵。
於是我捨低登高, 腳步雖移, 心神卻仍留在原地。 餘情綣繾, 不時想像著相會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;回首顧盼, 更是愁緒縈懷。 滿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現, 就不顧一切地駕著輕舟逆流而上。 行舟於悠長的洛水以至忘了回歸, 思戀之情卻綿綿不斷, 越來越強, 以至整夜心緒難平無法入睡, 身上沾滿了濃霜直至天明。 我不得已命僕夫備馬就車, 踏上向東回返的道路, 但當手執馬韁, 舉鞭欲策之時, 卻又悵然若失, 徘徊依戀, 無法離去。 ) 金庸小說《天龍八部》裡面提到段譽修習了一套神功〈淩波微步〉, 精妙絕倫, 腳下按了八卦方位, 跑起來飄忽不定, 使敵人難以捉摸, 刀劍無以近身。淩波微步的出處就是曹植的洛神賦, 原本是在形容洛水女神行走時輕巧的腳步, 經金庸先生的改造, 才成了蓋世的武功。
對《洛神賦》的思想、藝術成就前人都曾予以極高的評價, 最明顯的是常把它與屈原的《 九歌 》和宋玉的《神女》諸賦相提並論。 其實, 曹植此賦兼二者而有之, 它既有《 湘君 》《 湘夫人 》那種濃厚的抒情成分, 同時又具宋玉諸賦對女性美的精妙刻畫。 此外, 它的情節完整, 手法多變和形式雋永等妙處, 又為以前的作品所不及。
關於《洛神賦》的內容, 歷年來多有文人雅士都賦中的“洛神”指的就是曹植的嫂嫂甄氏。特別是歷史上, 曹丕一即位便把甄氏賜死, 而且賜死還不夠, 還將她屍體「被髮覆面, 以糠塞口」, 這可不是一般的由寵愛變怨恨, 後來魏明帝曹叡即位, 他認為《感鄄(甄)賦》犯了自己母親的諱, 太露骨, 得改, 與大臣商議, 遂更名為《洛神賦》。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, 被曹叡這麼一搞, 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。文人, 是最善於發散思維的一個群體, 有這麼一個頗有韻味的典故在, 他們焉能不添油加醋?於是, 歷史上多了一個千古奇冤:甄氏與小叔子曹植的亂倫戀。李商隱曾多次引用曹植“感甄”之情節, 甚至說:“君王不得為天下, 半為當時賦洛神。”宋代人寫的《太平廣記》最會穿越, 說蕭曠與洛神艷遇, 洛神坦言:“妾, 即甄後也……妾為慕陳思王之才調, 文帝怒而幽死。後精魂遇於洛水之上, 敘其冤抑。因感而賦之。”
曹植天賦異稟, 博聞強記, 十歲左右便能撰寫詩賦, 頗得曹操及其幕僚的讚賞。唐朝李善注《昭明文選》時, 就說當時曹操正醉心於他的霸業,
曹丕也授有官職, 而曹植則因年紀尚小、又生性不喜爭戰, 遂得以與甄妃朝夕相處, 進而生出一段情意。曹操死後, 曹丕於漢獻帝二十六年(220年), 登上帝位, 定都洛陽, 是為魏文帝。 魏國建立。 甄氏被封為妃, 因色衰失寵最後慘死, 據說死時以糠塞口, 以發遮面, 十分淒慘。甄氏死的那年, 曹植到洛陽朝見哥哥。 甄氏生的太子曹叡陪皇叔吃飯。曹植看著侄子, 想起甄氏之死, 心中酸楚無比。飯後, 曹丕遂將甄後的遺物玉鏤金帶枕送給了曹植。曹植睹物思人, 在返回封地時, 夜宿舟中, 恍惚之間, 遙見甄氏淩波禦風而來, 曹植一驚而醒, 原來是南柯一夢。 回到鄄城, 曹植腦海裡還在翻騰著與甄後洛水相遇的情景, 於是文思激盪, 寫了一篇《感甄賦》以作懷念。李義山有詩為證︰「宓妃留枕魏王才」。四年後(234年), 明帝曹叡繼位八年後, 為避母名諱, 遂改為《洛神賦》。 由於此賦的影響, 加上人們感動於曹植與甄氏的戀愛悲劇, 故老相傳, 就把甄氏認定成洛神了。現代的戲曲家也多喜這個說法, 紛紛附會一番, 弄得直跟真的一般。
然而上述的幾乎是民間流傳的野史, 並非歷史真相。排除詩人情懷的因素, 回歸史實, 有學者認為, 所謂的“洛神”並不是甄氏, 甚至曹植和甄氏也沒有發生過戀情。宋人劉克莊說, 這是好事之人乃“造甄氏之事以實之”。 明人王世貞又說:“令洛神見之, 未免笑子建(曹植字)傖父耳。”清代又有何焯、朱乾、潘德輿、丁晏、 張雲等人, 反對洛神即甄氏說而提出君王論。
第一, 納甄氏時曹丕18歲, 甄氏23歲, 而曹植僅13歲。 對於一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已婚女子曹植不太可能有過多的想法。丕與植兄弟之間因為政治的鬥爭, 本來就很緊張, 《感甄賦》若是為甄氏而寫, 豈不是色膽包天, 不怕掉腦袋了嗎?第二, 圖謀兄妻, 這是“禽獸之惡行”, “其有汙其兄之妻而其兄晏然, 汙其兄子(指明帝)之母而兄子晏然, 況身為帝王者乎?”從曹植的為人看, 雖也有行為放任、不拘禮法, 但絕不會做出類叔嫂私通等有違倫理的事來。第三, 叔嫂情的傳說始自唐代李善注引《記》, 此前400多年並無此說。 而李善在《記》中所說的文帝曹丕向曹植展示甄氏之枕, 並把此枕賜給曹植, “裡老所不為”, 何況是帝王呢? 極不合情理, 顯然屬無稽之談。第四, 《感甄賦》確有其文, 但“甄”並不是甄後之“甄”, 而是鄄城之“鄄”。 “鄄”與“甄”通。 曹植在寫這篇賦前一年, 任鄄城王。 題名“感甄”實際是曹植在感傷身為鄄城王的自己。第五, 《感甄賦》一文, 是“托詞宓妃以寄心文帝”, “其亦屈子之志也”, “純是愛君戀闕之詞”, 就是說賦中所說的“長寄心於君王”。 曹植在賦中已表明“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, 遂作斯賦”, 是有感於宋玉的《神女賦》《高唐賦》兩篇賦而作。 可能是寫給其兄魏文帝曹丕的。 隱喻君臣大義說較為流行。
這是賦具有的諷喻傳統, 例如屈原的離騷、司馬相如的長門賦皆是如此, 利用比喻的方式講解道理, 寄託心意, 曹植洛神賦接續這個傳統, 以美人比喻君王, 書寫自己的憤懣。而李善注昭明文選時說洛神賦乃是感甄賦改名而成, 不僅前所未聞, 且無所本, 可信度很低。總括來看, 這個愛情故事的形成乃是後代加油添醋, 穿鑿附會, 灑一些才子佳人的香料、添一點宮廷鬥爭的柴火, 代代烹煮而成的。
一直以來, 甄氏說都佔據著主流, 而君王論也時而露露頭角。 幾年前, 學術界另一種觀點橫空出世, 認為洛神賦所描寫的其實是曹植的亡妻崔氏。崔氏為名士崔琰兄之女, 嫁給曹植為妻室, 後因穿衣太過華麗被曹操所殺。(《三國志》裴松之注引《世語》曰:植妻衣繡,
太祖登臺見之, 以違制令, 還家賜死。)之後好多年, 曹植都沒續正室。洛神賦, 其實是曹植懷念當年與妻崔氏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有感而作, 其形象鮮明而具體, 絕不似由想像。 其中“執眷眷之款實兮, 懼斯靈之我欺。感交甫之棄言兮,
悵猶豫而狐疑。”四句, 是埋怨妻子為何當年拋下自己獨自去了, 使得此刻“人神之道殊”, 天人兩隔。 “雖潛處於太陽, 長寄心於君王。”是模擬崔氏心理描寫, 雖然處於陰間, 但心裡還是掛念著曹植。 “嘆匏瓜之無匹兮, 詠牽牛之獨處。”匏瓜本是一個整體, 如今分而無匹, 牽牛織女本是一對, 如今只剩自己一人, 都是反映由成對而分開的情形, 來形容曹植與崔氏及其合適, 而來形容甄氏實為不妥。
論甄氏的美麗, 《三國志》的陳壽用了“非凡”二字﹔《三國演義》的羅貫中則採取比較法。對貂蟬, 羅氏隻給了八個字:“年方二八,
色伎俱佳”﹔對二喬, 始終未離“國色”兩字。貂蟬與二喬是主動出場的, 甄妃則被動亮相, 有著羞怯的審美﹔再加上曹丕被甄妃的美貌嚇呆了, 劍也拿不住。這麼一形容, 甄妃的美, 立刻鮮活光艷起來。又相傳甄氏梳的髮髻式樣一日一換, 據說她每天都見到一條口含赤珠的綠蛇, 綠蛇以盤卷的姿態向她傳授髻的各種梳法, 因此甄氏的髮髻每日更新, 稱為靈蛇髻。一時宮女們人人仿效, 她們的髮式隨甄氏的改變而改變。想來甄氏一定是非常漂亮的, 連「建安七子」之一的才子劉楨就曾因看她看呆了眼, 被曹操以「大不恭」的罪名罰去磨石, 還險些掉腦袋。後來蒲松齡的《聊齋誌異》便以此演義出一篇甄氏與劉楨來生轉世的故事, 說劉楨千年後投胎為洛陽書生劉仲堪, 甄氏下凡與之幽會。
曹操父子攻陷袁氏老巢鄴城時,
大約在204年, 甄妃21歲。袁熙在幽州當刺史, 甄氏跟婆婆劉夫人做了曹丕的俘虜, 被大大地淩辱了一番。當時甄氏很害怕, 把頭伏在婆婆的膝蓋上, 曹丕說:“劉夫人雲何如此?令新婦舉頭。”按曹操與袁紹的交情, 曹丕該叫劉夫人一聲“伯母”的, 直呼夫人, 很不禮貌﹔讓甄氏抬起頭來, 更是顯得輕浮不堪。甄氏遭此羞辱, 並沒去學人家做節婦烈女。據《三國志》記載, “姑乃捧後令仰, 文帝就視, 見其顏色非凡, 稱嘆之。太祖聞其意, 遂為迎取。”就這麼的, 甄氏成了曹丕的正室。實際上, 若非甄妃長的絕美, 她大概活不到曹丕篡漢之次年, 包括袁紹之妻劉夫人, 都難逃配軍的命運(給士兵當老婆), 或乾脆充當營妓, 多半很快便死於非命。她的美麗, 震懾了曹丕, 柔化了曹操, 以再嫁婦而成曹丕正妻, 算一歷史異數。專門輯錄軼聞逸事的《世說新語》更絕, 說曹操在攻破鄴城後, 立即下令把甄氏帶來。手下卻回答道:“曹丕早就去啦!”曹操說:“老子就是為她才打的這仗!”話裏話外, 是說曹操先看上了甄氏, 沒想到被兒子先搶走了。曹丕當時的職務是五官中郎將, 相當於中央警衛局的局長, 按道理他應該時刻守衛著老爸曹操, 不應自己跑去袁府的, 很可能他就是別有用心。
甄氏的經歷, 在陳壽所撰寫的《三國志》中記述很少。但在《三國志》之前, 已經有人撰寫過曹魏的歷史著作《魏書》, 這本書裏記錄了很多甄氏的模範事蹟, 後來裴松之在為《三國志》加注釋時, 把這些內容補注進去。民間戲曲中說到, 曹操准備強佔甄宓, 但曹丕卻對甄氏一見傾心, 父子爭女人讓曹操顏面大損, 一怒之下, 將曹丕派駐南皮。隨後曹丕立下軍功返回鄴城, 曹操問其想要何等獎勵, 直言欲娶甄宓為妻。而《魏略》記錄, 曹操知道兒子看上甄氏後, 於是善解人意的將甄氏許配給曹丕。曹丕曹植與父親搶女人的戲碼史上並無記錄,
何況曹丕更沒膽子搶父親女人。甄氏死後, 曹植傷心不已。面對曹丕的自相殘殺, 曹植留下七步詩, 歸隱洛水。而實際上, 《七步詩》最早的記載來自200多年後南朝宋人劉義慶組織一幫文人編寫的《世說新語》, 體裁是“筆記小說”, 泛指一切文言寫的志怪、傳奇、雜錄、瑣聞、傳紀、隨筆等著作, 真實性沒有保証。
211年, 曹操西征關中, 卞氏隨丈夫同行。但剛走到河南的孟津, 卞氏便因為身體不適留了下來。這個消息傳到鄴城, 甄氏極為關心, 想去探視婆婆卻又不被允許, 所以白天晚上都是哭哭啼啼。後來卞氏身體好轉, 身邊的人得信兒後立即轉告甄氏, 但甄氏卻不肯相信, 說:“婆婆從前在家每次得病都要拖好久, 這次怎麼會這麼快就好了?你們肯定是在寬慰我!”甄氏反而更加擔心了。直到卞氏最後自己寫信回來, 稱自己真的沒病了, 甄氏才放下心來。轉年, 曹操班師回朝, 甄氏去拜見婆婆, 還沒見到卞氏的面, 甄氏便已淚流滿面。這個場面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, 卞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:“你說我這次害病跟從前一樣難好呀, 不是的。這次不過是場小病, 十幾天就好啦, 你看看我現在的氣色多好呀。”卞氏還長籲短歎說道:“這可真是我的孝順媳婦啊!”另一件事也證明了這對婆媳關係非同一般。216年, 曹操率軍東征, 進擊孫權。曹家傾巢出動, 都隨軍出發, 其中包括甄氏生的兒子、女兒。但甄氏因為染病, 只好獨自留在鄴城。轉年曹軍班師, 卞氏看到甄氏養得白白胖胖, 滿臉滋潤, 感到很奇怪, 問道:“你跟兒女分別這麼久,
難道不想念他們呀。看你這容光煥發的, 怎麼回事呀?”甄氏微笑地回道:“他們有您老照顧, 我有什麼擔心的!”這麼體貼的女人, 不當皇后簡直天理難容。所以《魏書》記載, 當曹丕把傀儡的漢獻帝趕走, 自己登上皇帝寶座後, 就要冊封甄氏為皇后。但是連下了三次冊封的詔書, 甄氏就是推辭不當。此時正值盛夏, 曹丕想到了秋天再張羅這件事情, 沒曾想甄氏就病死了。
應該說這是一個挺不錯的結局,
但這只是《魏書》的說法, 陳壽卻不認。所以他寫《三國志》時, 沒有被《魏書》記錄的這些動人事蹟感動。為《三國志》做注釋的裴松之也認為這些事蹟很可疑, 是《魏書》的作者篡改歷史, 為曹家塗脂抹粉。《三國志》認為曹丕讓甄氏當皇后之類全是鬼話, 甄氏就是被曹丕害死的, 原因還是古老的奪床之爭。儘管陳壽並沒有敍述這個過程, 但應該是可信的。曹丕當年就是看上甄氏的容貌才娶的她, 這有點像懵懂少年對成熟少婦的姐弟戀。但甄氏畢竟比曹丕大五六歲, 容顏衰退得恐怕也比較快。所謂“以色相事人, 色衰而愛弛, 愛弛而恩絕”, 曹丕不喜歡甄氏, 只是遲早的事情。後來, 曹丕身邊又有了很多女人, 最重要的是一個姓郭的女子。
郭氏倒是出身於官宦之家, 她爹最高做過南陽太守。郭氏出生時有異相, 他爹興奮地稱“此乃吾女中王也!”所以他給這個寶貝女兒取的別名就叫 “女王”。但郭女王成長很不順, 父母死得早, 她成了孤兒。加之東漢末年兵荒馬亂, 郭女王最後顛沛流離, 到當時的銅鞮(音“低”)侯家裏當了使女。後來, 又被送到宮中做宮女。郭氏顯然離真正的女王還有好大一截子路要走。但郭氏與甄氏不同的是, 她不僅有色相, 還有腦子。史書稱她“有智數, 時時有所獻納。”(《三國志魏書後妃傳》)就是說, 郭氏不僅勇於獻身, 更善於獻計。當年曹丕與弟弟曹植為爭奪接班人的事情打得不亦樂乎。曹操本來更喜歡曹植, 但曹植恃才自傲、張狂任性。曹丕則選擇了隱忍低調、謙虛謹慎的做人策略, 贏得周圍一片美譽, 最後勝出, 被曹操立為接班人。史書說在這件事上, 郭氏是有智力貢獻的。她可能像現在的公關大師一樣, 參與了曹丕的公眾形象設計。因此, 當曹丕接班後, 立即將郭氏升為夫人;趕走漢獻帝, 自己坐上皇帝寶座後, 曹丕又封郭氏為貴嬪。
郭氏地位的竄升, 顯然直接威脅到甄氏的利益, 兩個女人開始鬥法。可以想像, 處於跌勢的甄氏沒什麼本事, 也只能說點郭氏的壞話, 甚至有些造謠中傷也說不定, 以發洩自己的不滿。這肯定讓曹丕很惱火, 221年——曹丕當皇帝一年後, 他派人將甄氏賜死, 這一年甄氏年近四十, 按那個時代的年齡標準, 顯然已算老女人。
據史料筆記《漢晉春秋》記載,
甄氏下葬時, “被發覆面, 以糠塞口”。這說明曹丕既討厭見她, 又不讓她多嘴。處死甄氏是為提拔郭氏掃清道路, 儘管有很多大臣反對冊封郭氏, 但曹丕還是非常看重郭女王曾經立下的豐功偉績, 執意將其提拔為皇后。但不幸的是, 郭氏沒有生育, 曹丕就把甄氏生的兒子曹叡交由郭氏撫養。這等於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。
更倒楣的是, 郭氏只當了四年皇后, 曹丕就死了, 甄氏的兒子曹叡當了皇帝。曹叡很有心計, 他親娘甄氏被害死時, 他已經十七、八歲, 完全懂事了。但他一直隱忍不發, 與郭氏關係搞得還不錯。這無疑是為了騙取他爸爸曹丕的信任。等他翅膀硬了之後,
便開始跟已成為太后的郭氏算總賬。據《漢晉春秋》記載, 曹叡經常向郭氏問他媽媽甄氏死時的樣子, 這讓郭氏異常惶恐, 說:“這都是你爹幹的事, 不能怪我呀。你難道想追究你爹, 為你親娘把我殺了嗎?”這下輪到曹叡發怒了, 將郭氏逼死(也有稱郭氏是由於憂鬱而死)。郭氏死後的待遇和甄氏一樣, “被發覆面, 以糠塞口”。
歷史上的甄氏, 並沒有太過突出的地位, 但在文學藝術作品中, 她卻是聲名顯赫。這是因為中國文學史上的重量級人物曹植, 曾經為她寫過著名的《洛神賦》;而中國藝術史上的重量級人物顧愷之, 則又添油加醋畫了一幅同樣著名的《洛神賦圖》。於是, 在文人那裏, 甄氏成了美麗忠貞、哀婉清純的女神。他們為甄氏設計的人生之路是這樣的:曹植也看上了甄氏, 而且文人們認定只有這對才子佳人才是最合適的配偶。但曹操卻把甄氏派給了哥哥曹丕, 這讓曹植很傷感, 他一直暗戀著這位比他大十多歲的嫂子。為了突出甄氏的可愛, 後世文人還把漢樂府的一首表達棄婦之怨的民歌《塘上行》的版權, 硬扣到甄氏頭上, 甚至稱這是她的臨終遺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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